翠环山上,春风微凉。姜子玄立在崖边,背负双手,清风扬起他的白裘,一头枯槁灰发飒飒如旌旗。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上官琰双腿并拢,倚着山顶不知谁家游人摆下的石桌,单手撑着脸庞,也看不出来是沉舟筵上冷漠如冰的司空门生的样子。
姜子玄把问题抛给了她,他本人却是不急着要听答案的,对他而言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此时此地除他二人之外并无他人,便是说了两句臆语疯言也不打紧。难开口的反而是上官琰,这是来自姜子玄的试探,若是她的回答切中姜子玄的心意也就罢了,偏偏这个问题不能含混搪塞,当今天下虽然黑白颠倒,但依旧是黑白分明的世道,依旧是非黑即白,即便是有灰,那也绝非是白或者黑。
是试探还是真心?放在这一句里反而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回答,究竟该是真心还是搪塞。虽然说她也知晓此时此地无论她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毕竟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这却是关系到他们两个的立场对立与否。姜子玄看起来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他先问了这个问题,他明确了自己的立场来问上官琰,问她司空大业还缺不缺羽翼,可是他真正的想法谁能知晓?天下皆知她是司空门生,这般直接表忠心的话,信得信不得是白沉舟该考虑的事情,本质上却真的轮不到她。
但若是答应了他,岂不正好是说司空有意废阉党而自立一派,若姜子玄心向阉党,她这虽不算予人口实,但也是离间了白沉舟与阉党如今的良好关系,但若回绝,谁知道会不会把原本真的看出了白沉舟野心的姜子玄推向阉党甚至皇派?连沉潜如此的白沉舟都能看穿,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放给那祸国两党?
上官琰看着天边的云朵渐渐入神,只觉这元日午前的阳光真是舒服,一时间竟然忘了刚刚姜子玄的问题。
把她拉回来的是一阵笛声,从她面前七步的崖边响起,姜子玄矗立风间,唇边压着一支尺八玉笛,吹着一支旷如秋日云天的曲子。山风飒飒,白裘翻飞,原本疏旷辽远的曲子在风间有些走音,但还是能听出笛音里的清风抚千山、白露落红叶。上官琰看着闭目横吹玉笛的姜子玄,竟也不自觉流出一丝微笑。
姜子玄是被笛音中的杂音惊醒的,原本只是上官琰久不回话,他穷极无聊,看着山下王畿已经翻土待耕的农田与远处云山相接心有所感才取出了自己的玉笛,吹着吹着竟然浑然忘我,直到这曲子里混进了不同的乐音他方才惊觉。
乐音是一支八孔洞箫,不需要用眼看,光用听的他也能分辨明细。他自然也能听出来对方与自己吹奏实是同一支曲子,因此也没有扼住自己的笛音,只是与对方清箫相和。箫声低沉苍旷,恰如寒江慢涌;笛音悠扬,便似幽山风鸣。一笛一箫,同曲相和,如行空山见流水,如涉秋江闻鹧鸪,一急一缓,一抑一扬,明明以前从未有过交游更遑论合奏,却好像已经相识了很多年,已经相知了很多年,就好像知音的年岁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年龄,也同时跨过了白云苍狗。
一曲终了,姜子玄常常吐出一口气,垂下了轻拈玉笛的双手,崖边远眺,正午烈阳之下雄城屹立,寒江环山,几声鹧鸪欢啼。
春江映冬云,寒梅照暖阳。深山无人至,陡闻鹤唳扬。这一曲名唤《霜天鹤唳》,是前朝乐圣钟应期的辞世之作,与常理大相径庭,开笛箫和鸣之先,传世百年之间不知多少乐师扬其遗志开创笛箫合奏之乐,究其根源,还是这一曲绝响。
“上官小娘子竟然还通晓音律,这倒真是令某诧异了。”姜子玄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前方的雄城江川,“不愧是司空的门生,当真是多才多艺。”
“不过是粗末伎俩,二郎的笛音当真如应期再世,倒是琰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上官琰将洞箫悬回腰间,轻巧起身走到了他身边不远,同样望向了前方的镐京,“真不愧是镐京世家第一风流才子丹琼先生,琰何德何能,敢得先生一句赞缪。”
姜子玄嘴角一抽,也没接话,二人就这么看着同一座镐京,同一片风景,偌久没有说话。
一曲足矣。
一曲足矣。
“江河日下,黑白颠倒,我们的镐京城依旧是歌舞升平。”先开口的还是上官琰,“阉党势大,皇派无能,如今的朝堂,便是司空也无法擎天独立。我上官氏与白家三代结交,琰十岁便入司空门下至今近八载,已是决计无法撇清。但玄君你不同,你出身清流,令尊姜令君二十年守身持正不移不摇,若论长袖善舞,庭上无出其右者,玄君你又何必呢?”
姜子玄笑了笑,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笛,一向机敏灵活的他居然还想了想,才决定怎么回答上官琰的问题。
“我父亲昨夜和我说,他入仕之前,也如我此时一般想法,我那一个晚上都在思考该怎么向我老爹解释我出这个头的原因,但是昨晚他只是跟我说,要我隐忍,要我韬晦,一切都急不来,全镐京都只愿意看见一个风雅废物。”
上官琰叹气,合奏一曲,对他们两人而言已经足够。
“我猜得没错的话,玄君你一定是答应了下来。”上官琰又仔细揣测了一下姜子玄的心理,差点笑出声了,“但我猜玄君你一定也是因为这而对令尊失望了。”
“是。”姜子玄横着瞥了她一眼,合奏一曲之后他也已经懒得在上官琰面前端着架子装乖巧了,“我觉得他已经失了志气,只不过是自以为自己依旧守节自矜罢了。”
“你我父辈泰半如此,他们入仕之时正是阉党势大之世,再高的心气,磨了二十年,剩的总不会太多。”上官琰接着叹气,“那玄君你又为何觉得只比父辈差了半辈的司空是值得你托效的人呢?”
“自然是因为司空乃是人中之龙,足堪大任。”姜子玄一脸似笑非笑。
“……我在很认真地问你,能别开玩笑么?”
“我这回答严格来说也不算玩笑啊,我看上的人当然得是人中之龙啊?”
……不是玩笑却是废话。上官琰不予置评,只是狂翻白眼。
“好吧好吧,其实原因多简单啊,只是你们一直看不到罢了。”姜子玄见她也不接茬,无奈耸肩,“司空是整个镐京最想把朝廷捏在手里的人,你要我断言他是不是比阉党皇派更好,这我不能保证,但是我可以确信他绝对可以废了两党,他会不会变成权奸尚在未定之天,但是他绝对比任何人都想掌握朝堂,这是一定的事情。”
“玄君你为何说得如此肯定?司空被阉党拥为党魁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过举措但都无疾而终,与阉党和气共处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说老师的心气还在,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了解他?”
“因为你们想的太复杂啦,以为司空是人中之龙就一定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就一定是壮志在胸谋算天下,其实不是,你可以仔细想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入了阉党,你就能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当了这个司空,以及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上官琰皱眉苦思,许久,眉间绽开一抹不敢置信的神色,“我曾听父亲说过,司空原本官籍非是宦者,但是……”
“但是因为不知何事,得罪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兄长,被处以宫刑。”姜子玄接住了上官琰的话头,补全了她未出口的答案,“答案是不是很简单?”
“老师确实是全朝堂最渴望掌握大周的人,”上官琰依旧是不敢置信的语气,“是因为……”
“因为支持他前进的不是什么读书人的抱负风骨,而是非常单纯的仇恨。”姜子玄颔首,“对姬氏的仇恨。”
“但按这么说……老师他岂不是也存了改……”上官琰话至一半突然掩口,吞下了后半句,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姜子玄投出问询的目光。
“既然你已经信了,那么得出这个结论也算顺理成章,还不算太笨。”姜子玄故作欣慰状,“现在是不是觉得真是一条刺激的贼船?”
“……我开始觉得你和老师有点像,都有点疯。”上官琰斜视着姜子玄的娘脸,“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真真正正地动摇国本,你的忠君爱国之心去哪了?”
“天下可姓姬?”姜子玄咧嘴一笑,转向了镐京的方向。
“你在说什么疯话,天下当然……”上官琰忽然噎住,她也知道了姜子玄要说的是什么,也明白他想的是什么,甚至也从认同他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是那么的离经叛道。
天下非一人一家一姓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亚圣言民贵君轻,犹是此义。百姓所虑不过渔樵耕作,天子姓甚,于百姓一般无二。
这都是圣贤所言,却也是大逆不道之论,上官琰懂,姜子玄懂,也就不必说出来了。
接下来的话,也就都不必说出来了。姜子玄没接着说,上官琰也没接着问,二人只是肩并肩站在山顶,看着日轮渐西,云霞之下雄城巍然,渭水默默而东。
“琰卿,该回去了。”
我这是拿了什么见鬼的策士剧本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武帝隐居之后的生活》、《武林之王的退隐生活》、《地煞七十二变》、《我不要做首席真传啦》、《万法皆通的我娶了个女魔头》、《配角什么的我才不要当呢》、